陈功妻子去世后，没有再娶，独自将儿子陈林抚养长大。

儿子成家立业，陈功自认为是功成身退，待在小县城不愿意出门。

陈林劝过他多次，让他搬到城里住，他也好有个照应。

陈功不愿意，说他手脚麻利，头脑清醒，能照顾好自己。

说话太快容易闪舌头，话刚说完没几天，他下楼就摔了一跤。好在邻居发现及时，把他送到医院捡回一条命。

陈林得知这事，当天就拖家带口往回赶。

“爸，”陈林脚刚踏进门，就问，“没事吧，医生怎么说啊？”

陈功靠着枕头，苍老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，说：“没什么，就摔了一跤，年纪大了，骨头脆，骨折了，没几天就能出院。”

“爷爷，”孙子陈阳跑到床前，将陈功上下看遍，说：“你要快点好起来，我们说好了要去天安门呢！”

“阳阳，你别闹了，”陈林妻子柳春说：“爷爷生病呢，”

“没事，没事，”陈功拍拍孙子的小手，说：“等爷爷好了，你带爷爷去天安门。”

哄完孙子，他抬头看向儿子儿媳，说：“你们也累了，这里有护士看着我呢，你们先回去休息休息，”

“我不回去，”陈阳靠向陈功，说：“我不累，我要陪着爷爷！”

“爸，我们听到消息就赶过来，”陈林看看妻子，说：“什么也没准备，让柳春在这里照顾着，我回家收拾房间。顺道做饭，一会儿给你送饭过来，”

“好、好，”陈功欣慰的点头。

家里什么也没变，还是母亲去世前的模样，陈林站在家门口，情不自禁的回忆起曾经一家三口的幸福模样，如果母亲还在，父亲也不会摔倒。

打开房间门，一切干净整洁，床单是新的，上学时用的书桌也不沾一点灰尘。

陈林放好东西，马不停蹄去买菜，准备好饭菜，又想着给父亲拿些换洗的衣服，打开卧室门，床头柜上四十厘米高的小冰箱吸引了他的视线。

白色的边框磨得发亮。冰箱门开出一条缝，里面发出一点白光。细微的腥味若有似无。

陈林不记得冰箱是什么时候买的，上前打开一看，脸上浮现出悲伤复杂的表情，他摸着冰箱好一会儿才拿着衣服离开。

医院。打开饭盒，陈功有些失望。

陈林说：“医生说你现在要吃点有营养的，”

“听你们的安排，”陈功笑起来，说：“不过我觉得饺子也是有营养的，”

“我知道爷爷最喜欢吃饺子！”陈阳诚恳的说：“爷爷，等你出院了，我带你去吃饺子，我有压岁钱！”

这话一出，在场的人都笑了。

吃过饭后，柳春带着陈阳回去休息。

陈林给陈功削苹果，陈功坐在床边，轻轻揉着酸胀的大腿。

“爸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生活，”陈林说：“等出院后，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城里，家里你放不下，我们逢年过节回来看看。”

陈功偏头看看陈林，说：“这么多年，我没觉得我是一个人，你们放宽心，生老病死都是顺其自然，活的死不了，死的留不住，”

“你不愿意和我们回去，那就再找个老伴吧，”陈林将苹果递给陈功，说：“等你出院了，就去公园的相亲角看看，现在相亲的老头、老太太都很多，你现在谈一场黄昏恋来得及。”

陈功拿着苹果，哈哈大笑，抖动的身体让床也微微颤抖。

“你小子，说什么胡话呢！”他收敛笑声，咬了一口苹果，说：“你操心好你的小家就行了，我这把年纪，还学人家整什么黄昏恋，让你妈知道了，那不得笑掉大牙。”

“爸，你别这样说，”陈林说：“妈已经去世这么久，”

“好了、好了，”陈功擦擦手，说：“我明白，不说这些。”

一家人陪着，陈功每天都是笑呵呵，心情好了，病情好转也快，提前出院了。

出院当天，陈林两口子忙前忙后，怕照顾不到孩子，将陈阳留在家里等。

陈功住的是老式楼房，上下都是爬楼梯。

柳春说：“爸，你不愿意去城里，我们给你换套房子吧，你去住电梯房，上下楼梯也省力，”

“你们的心意，我领了，”陈功在陈林的搀扶下，慢慢上楼，说：“我爬上爬下几十年，早已经习惯了，这事不急，等我真的爬不动，再说也来得及。”

陈林忍不住嘟囔，“爸，你怎么一点不听劝呢，”

陈功当没听见，说：“阳阳一个人在家不安全，你们以后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。”

“没事，”陈林说：“小孩子比谁都懂事听话呢。”

陈功也不置气，强调几句安全最重要。

陈阳听到敲门声，将桌上的饺子用碟子盖好。打开门就大喊，“欢迎爷爷回家！”

“哎哟，我的乖孙子！”陈功搂着齐肩的陈阳亲了亲，说：“谢谢！”

陈阳呵呵直笑，拉着陈功的手，牵着他往桌子前走，说：“爷爷，我准备了你最爱的饺子！”

冰箱里没有饺子，陈林问小声柳春，“你们昨天买饺子了？”

柳春摇头，“没有啊。”

陈功笑呵呵地坐在桌前。

陈阳移开碟子，颗颗饱满，圆润如棉花的饺子整齐的排列在盘子里。

“爷爷，饺子要趁早吃，”陈阳说：“老师说饺子在冰箱放太久了不好，这个饺子就差点坏了，我煮的时候，饺皮已经开始容易破了，扔掉了一些呢，”

陈林和柳春脸色僵硬，瞬间明白了陈阳煮的饺子是陈功房间小冰箱里的饺子。

陈功看到他们脸色不对，嗓子干涸，拉着孙子的手变得僵硬，不愿相信的问，“阳阳，你煮的饺子是哪里来的？”

陈阳看看他们，挠挠头，说：“就在爷爷冰箱里拿的，小冰箱里，”

陈功急忙起身，向卧室走去，脚下隐隐作痛的伤口让他步履蹒跚，到了床前，直接跪在地上，迟疑了一下，缓缓打开冰箱，里面只有灯下的白光。

“这，”陈功脑子传来撕裂的痛，眼前渐渐恍惚，“我的饺子，”

“谁让你动爷爷东西了？！”柳春大吼一声，扬起了手，“你这孩子！”

“别打他，”陈功在陈林的搀扶下，慢慢站起来，叫住柳春，说：“孩子还小，”

陈阳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，害怕又委屈的缩成一团。

陈功躺在床上，咳嗽几声后才缓过神来，朝陈阳招手，说：“阳阳，你过来，”

“爷爷，”陈阳扑过去，紧张的问，“你怎么了？是我做错什么了吗？”

“没事，”陈功握住陈阳的手，说：“你煮的饺子，是奶奶留给爷爷的礼物，爷爷一直舍不得吃呢，”

“奶奶？”陈阳困惑的看看他们，说：“我也有奶奶吗？”

“有啊，”陈功说起了往事，“你奶奶温柔漂亮，包的饺子特别好吃。那年，爷爷忙着工作，奶奶就给爷爷包了一袋子的饺子，说等爷爷回来吃。但是呢，爷爷因为工作没能回来，奶奶就煮饺子给爷爷送去，就在去的路上出了车祸，剩下的饺子还没煮完呢，奶奶就永远离开了。”

陈阳说：“爷爷为什么不吃呢，让饺子放了这么久，味道都变了。”

“是啊，”陈功笑了一下，说：“味道都变了。”

陈林两口子紧张的神情舒缓了些。

柳春说：“爸，你先休息，我这就去做饭，”

“是啊，”陈林也跟着说：“让阳阳陪你聊聊，我们去做饭。”

“好，你们去忙吧。”陈功笑盈盈的说：“让小阳阳陪着我，几天不见，又长高了。”

他们从房间来到厨房。

柳春从冰箱里拿出菜，忍不住问陈林，“你说爸是不是憋着在心里伤心呢，那饺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凡，要不我们给他包点饺子放回去。”

“算了，”陈林择菜，说：“让爸看清现实也好，他不能总活在过去，我曾经不止一次听见他和冰箱聊家常，一开始还以为是爸爸精神出了问题，仔细看下来，是他把冰箱里的饺子当作我妈了，只要饺子还在，他就觉得我妈一直在，现在饺子没了，他也可以清醒了，”

“爸重情重义。我想他心里一直很愧疚吧，”柳春惋惜的说：“如果他赶回家吃了那顿饺子，妈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。”

“这种事情，谁能说得准呢，”陈林将水开大，厨房充满哗啦啦的水声，叹息被淹没。

房间。

陈阳趴在床边，歪头问陈功，“爷爷，你不是爱吃饺子吗？为什么不早一点把小冰箱里的饺子煮了吃呢？”

陈功僵硬的手轻轻抚摸着陈阳的脑袋，说：“爷爷把饺子吃了，你奶奶就不在了，爷爷是舍不得。这种感情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懂，别人都是说我傻呢。”

“爷爷，你就是傻呀，”陈阳嘿嘿笑，说：“奶奶不在了，你饺子也没能吃上，”

陈功也笑出声，说：“嗯，还是阳阳聪明。以后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，一个人如果没了信念，心死了，他就活不长了。”

咚咚咚咚

柳春敲门，说：“爸，下床准备吃饭了。”

他们的谈话结束，陈功在陈阳的搀扶下走出房间。

一家人其乐融融，陈功看着他们，心终于踏实，自从妻子去世后，从不喝酒的他来了兴致，拿出珍藏的好酒。

陈林举起酒杯，说：“爸，祝贺你出院，养好身体，好日子还在后头呢。”

陈功和他们碰杯，露出了少有的笑。

离开前，陈林还想劝陈功搬过去和他们住。

陈功语气温和坚定，说：“放心吧，吃一堑长一智，以后我会照顾好自己，你们安心去，”

他们也无奈，只能口头要陈功保证，有任何事情都要给他们打电话。

陈功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。

经过这个事情，陈功过了一段快活日子，他去见了多年未见的朋友，陪着陈阳去了天安门。

陈林以为一切走上了正轨，准备又要提起老伴的事情，却没想到就在过完年后的一星期，陈功躺在床上，平静的离开了人世。

陈林两口子哭成泪人。

陈阳没有掉眼泪，因为他牢记陈功说过的话，离别是另一场相聚。

办完丧事后，陈林带着妻子孩子又回到了城市，有人要买旧房子，陈林不愿意，他说那房子是他的家，是所有的回忆。

那一刻，他终于明白冰箱里放着的不是饺子而是母亲，是父亲的精神寄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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