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洋夜行记前传——金木夜行考(三)

长江新世纪 2024-04-15 14:41:29

摘自《北洋夜行记》金醉

上期回顾:北洋夜行记前传——金木夜行考

尸山

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。按照东北的习惯,做完过年的杀猪菜,这天就要蒸馒头了。

清晨6点,傅家甸上空笼着灰色的霾,没飘一缕炊烟。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大道,碾在煤渣路上咯吱作响。金木问赶车的拐子,为什么不去防疫局。

拐子一颠屁股,把左腿往车上提了提,指指前面路口,说运尸队刚清完一趟,今天死人多,伍大人去坟场了。他回头看了眼金木,咳嗽一声,掀开口罩吐了口痰:“咱们直接去坟场。”

拐子就是昨晚和林家瑞一起的车把式,是个黑胖子。今天金木才发现,他是个瘸子,两腿一长一短。从小就叫拐子,连真名都忘了。他从前赶车送人入关,现在是埋葬队的队长,早上去旅馆接金木前,已经拉了一趟尸体,现在还从头到脚裹着防疫服。

马车拐了个弯,迎面走来一队人,抬着大木桶,领头的是两个穿棉袍的干瘦老头,一个戴着口罩,一个没戴。每经过一户人家,就喊一声,门开个缝,里头递出只碗,他们舀了桶里的东西,再递回去。拐子说,这是领汤药喝,傅家甸中药行会专门熬制的,每天都有。

没等金木问,拐子就哼了一声:“没用,图个心安。”

金木问拐子中医西医信哪个。拐子笑了一声说,其实自己一个月前还不信西医。

伍连德确认肺鼠疫后,不给开药,也不捉老鼠,反而让大家戴口罩。傅家甸的百姓一时炸了窝,骂西医狗屁不通。

“你说我怎么又信了呢?其实也不信,我中医西医都不懂—但是,我佩服伍大人,他的办法能救人。”拐子沉默一会儿,又挪了挪屁股,说:“要不是伍大人,我家就死绝了。”

十天前,拐子家还有四口人,老娘、媳妇和八岁的儿子。那天,老婆去道里一家糕饼店买点心,钱还没付,卖点心的丢下秤盘子跑了。糕饼店里突然炸了窝,原来是店老板死了。

“当时都叫热病,还不知道怎么传染。我媳妇儿就懵那了,看了半天热闹,最后拎了包不要钱的点心回家了。”

拐子媳妇到家就干活,洗了半桶衣裳,做了全家人的饭,还喂了牲口。忙活完,一屁股坐在马棚里,不想起来。拐子娘过去看,一摸脑门,滚烫。拐子就熬姜汤,给她捂上被子发汗。前后没俩小时,就咳得喘不过气了。

拐子一看不行,套上马车要去找大夫。一开门,撞见一群裹着防疫服的人,说糕饼店的老板是鼠疫死的,接触的人都得隔离。

“领头的就是伍大人和林医生,一上来先给我们戴口罩。”防疫队给每人量了体温,要把拐子媳妇送去疑似病院,其他人送接触隔离间。拐子不愿意,要亲自照顾媳妇,拐子娘也闹。

拐子摇头,说我当时就弄不清楚,以为是要抓我们蹲号子。“没打针没吃药,先把一家子分开关了,能愿意吗?当时伍大人就说,要真染了鼠疫,你媳妇就会死。我们能做的,是让你们家少死人。”

拐子扬起鞭子,使劲抽在马屁股上,吆喝一声。他转过脸,看着金木,伸出三个手指:“刚过30岁,伍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—我当时马上认了,想明白了。”

隔离七天后,拐子媳妇和老娘死了,他和儿子活了下来。他把儿子送到道里的亲戚家,自己拉着马车加入了埋葬队。当晚,傅家甸就宣布彻底封城。

“伍大人让咱们干什么,就干什么。其实我是个怂包,但见多了死人,我也不怕了。”拐子抹了抹额头,揉掉眉毛上的冰碴子,“听说伍大人在天津也有老婆儿子。”

金木嗯了一声,没说话,解开口罩,点了根烟,使劲抽两口丢掉,又系上口罩。在北京时,他听说伍连德有三个儿子,最小的四个月,最大的才五岁。

或许当时太年轻,他对这些事没什么感觉。

在20年后的笔记中,他却提到了这件事:

“⋯⋯伍博士于我的最初影响,是彼时出关赴死之抉择。”

查阅伍连德自传,东北防疫一段,几乎未提到妻儿。事实上,他在东北防疫的最后一个月,小儿子因食物中毒夭折。或许,这是他回顾往事时的刻意回避。

继续往前走,金木见到了来傅家甸后的第二具尸体—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,保持着摔倒的姿势,身上结了一层薄冰。拐子说,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,肯定是鼠疫。这症状,跟得了病的老鼠一个样。

紧接着,又是一具,身上卷着铺盖。第三具、第四具、第五具⋯⋯从城里走到坟场,一路见了十多个死人。

到了坟场,金木傻眼了。这座坟场,没有坟,只有棺材和死人,棺材摞着棺材,死人压着死人,一路堆过去,几里地都望不到头。

金木跳下马车,沿着坟场中间轧出的路往前走,浑身哆嗦个不停。来东北前,他从报上知道哈尔滨死了几万人,但却从没想到,会直接面对绵延的尸山。他踏进雪地里,走到棺材堆跟前看,不少棺材还敞着口,有的尸体从里头掉出半截,紫黑的手脚搭在薄薄的板材上,结了一层霜。还有些没入殓的尸体直接搁在雪地上,身体冻僵成扭曲的姿势。

伍连德自传中说:“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,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,令人毛骨悚然。有些尸体呈坐姿,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,一两个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。”

扑棱棱一阵响,从没盖的棺材里飞出一群乌鸦。金木吓了一跳,一阵恶心涌上来,差点栽倒。

拐子停下马车,扶住他,说这是不得已,他一天送两三趟死人,棺材实在不够,能盖上点什么就给盖上。昨天夜里送来的佘先生,一时找不到东西掩盖,裹着破毯子就撂下了。“不只乌鸦,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来了。”拐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,一层层错杂凌乱的野狗脚印。

据史料记载,当时每天死的人太多,赶制棺材来不及,后来的尸体就直接拉到坟场堆积。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,埋葬队无处下手,只好把尸体就地排放。金木到坟场的那天,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埋过人了—傅家甸坟场的尸体已经堆了两千多具❶,排列长达三里多地。

金木的日记中写道,他似乎闻到了尸体的腐臭:“腐臭味冲进鼻眼,透入皮肤。”东北的一月份,零下二十多度,尸体当然不会腐烂。这是恐惧的错觉。

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,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。旅美作家王哲在《国士无双伍连德》里讲述此事,将傅家甸坟场称为“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”,一旦开了春,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,东三省,中国,乃至整个东亚地区。

此时,伍连德正远远地站在坟场尽头,满脑子想着:该如何处理这座尸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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